翟家庄离县城50多里。

刚出翟家庄，是一条春节后新修的水泥路，路两边是桃园。这个月份，桃花开得正旺。

一辆电动四轮车载着两位老人从翟家庄驶出，远远望去，他们的身影不时淹没在桃花林间。

他们是得胜爷和莲花奶奶。

桃花都开了。莲花奶奶说。

是翟永田家的桃园吧，平时也没往这边来过。得胜爷说。

桃林成行，整整齐齐，团团簇簇地开满了粉红的桃花，在早上的薄雾中，有一种清冷的艳丽。

他们家的院子里种了一棵核桃树，门前一棵石榴树。屋后的空地上还种了一棵枣树，紧挨着的是一棵梨树。梨树是邻居翟得全家的。

可就是没有桃树。最近的一棵桃树在翟永年家门口，中间隔了十几户人家。

莲花奶奶是喜欢桃花的，红扑扑的一片，喜庆。上次赶会她想买一棵桃树苗，得胜爷不让。

今早上，得胜爷和莲花奶奶是快6点钟时醒的。

手机定的闹钟是6点10分，得胜爷和莲花奶奶不会给手机定闹铃，这还是昨晚上让翟得全儿媳妇巧芝帮忙定的。

老两口识字不多，哪会摆弄什么智能手机，就连现在用的老年机，也是花了好几天才学会接打电话，从通讯录里找女儿和外孙女。

天还是冷蓝冷蓝的，见了一点亮色。得胜爷的床靠着南墙窗户，玻璃窗蒙着一层灰，天色也蒙了一层灰。木质窗框腐损了，有个缺口，平时漏风。得胜爷任他漏着。莲花奶奶就骂他“懒蛋”，用塑料袋塞住了缝隙。

莲花奶奶的床挨着北墙，得胜爷一翻身，她也跟着醒了。以前得胜爷的床腿没那么结实，一翻身，床板子就像个小老鼠羔子一样吱吱响。它一吱吱响，莲花奶奶也翻身。

得胜爷知道她是被吵醒了。

虽然得胜爷在窗户破洞的事情上是“懒蛋”，但在床腿的事情上却一点也不懒，“小老鼠羔子”只吱吱响了两晚，做过木工的得胜爷就把床腿加固好了。

莲花奶奶说，醒了？起吧。

得胜爷说，起。

老两口起床。

莲花奶奶刚打了一盆凉水，把脸扑湿了，手机闹铃才响起来。闹铃是一串清脆的音乐伴着鸟叫，公鸡打鸣儿一样叫主人赶快起床。

得胜爷骂了一句，你这只懒鸟，醒得比我还晚。

两人洗漱完毕，推出四轮电车，昨天充满的电，今天去县城估摸着能跑个来回趟。他们已经十几年没去过县城了。

今天老两口穿的很正式，得胜爷把过年时女儿红梅买的灰蓝夹克衫穿上了，这件衣裳内衬带绒，三月的天还是冷的，这时候穿正合适。

这件夹克衫花了299元，得胜爷从来没穿过这么贵的衣服，只在大年初一穿了一天，初二穿了半天，到了初三就不舍得再穿了，生怕弄脏了。

莲花奶奶穿的是红梅淘汰的羽绒服。红梅要给她买新衣服，莲花奶奶死活不让。等红梅把这旧衣服给她，她就 很爽快地接受了。

邻居们还都没开门，胡同里冷清清的，四轮车发动的声音引来隔墙胡同一阵狗叫。车子很快离开胡同，到了大路上。路两边的麦地里，麦苗长高了一大截，不再像冬天时耷拉着叶子，远处河沟的一排树梢盖着一层浅浅的薄雾。

路过集上，今天不逢集，但人也不少，街面上胡辣汤店、包子店门口停了不少车，都是来买早点的。得胜爷觉得现在农村人都变懒了，宁愿跑这么远来买早饭，也不肯动手做饭。当然，今天早上得胜爷家也没做早饭，也不打算吃早饭，先忙正事要紧。

老两口好多年没出过远门，得胜爷驾驶着电动四轮车，车开得有点快，莲花奶奶在后座上叫他稳当点儿，这个点儿出发，误不了事。

得胜爷放慢车速，倒不是听了莲花奶奶的劝，而是路边出现一大片桃花，开得正艳，不免多看几眼。

要不是急着去打官司，莲花奶奶肯定要得胜爷停下车，到桃花林里走一走，看一看。

起因是六年前，同村的钱三喜，搞个什么理财公司，年息给到10%，每月可领一次利息，不领就存到本金里。起初钱三喜挨家挨户去游说，搞到第一波集资，村里人尝到了高息的甜头，大家都跟疯了似的，纷纷往里边存钱。

得胜爷不信那一套。虽然眼看着邻居们每月领回利息，自己也心慌过一阵子，中间钱三喜还来劝他，张口一个“得胜叔”，闭口一个“莲花婶”，给老两口讲理财的各种好处，他们硬是不为所动，捂住了钱袋子。

夏天的时候，外孙女秋鸿考上了重点大学，正是用钱的时候。秋鸿是老两口的独苗尖尖儿，从小就是学习标兵，奖状贴满墙。现在考上大学，老两口开心得不得了，杀鸡宰鱼给她庆功。

饭桌上，得胜爷对红梅说，你一个人带孩子不容易，秋鸿的学费她姥爷姥姥包了。他先拿出两万，当做秋鸿四年的学费，又要拿出3万，给她做生活费。红梅坚持不收。

正好串门的翟得全来了，说得胜你干嘛不把钱存三喜儿那，每个月取出来的利息，不就够秋鸿的生活费了吗？

红梅问他，得全叔，钱三喜那理财公司可信吗？

翟得全说，天塌砸大家，大家都存了，能出什么事？你看我，上个月就领了200块钱利息。

架不住劝，又赶上用钱的节骨眼儿，得胜爷和莲花奶奶跑到理财公司，把剩下的3万块钱全存了进去。

头一年，得胜爷和其他人一样，月月领利息。到了第二年，钱三喜说改成每一个季度发一次利息。结果两个季度都没发。钱三喜说资金周转困难，改为年底发放利息。到了年底，钱三喜人就很难找到了，接通了电话三言两语就挂，后来干脆不接了。去理财公司找人，刚开始，钱三喜的女秘书还在，能应付着给个许诺，后来连女秘书也不在了，人去楼空。

没了高息，本金也没有着落，咋办？大家都持观望态度。一年又一年，浑浑噩噩地信赖着钱三喜的各种理由，幻想着哪一天钱从天上掉下来。

秋鸿读着研，寒假在外打工，跟红梅通电话的时候说到了这事儿。秋鸿说，不然就让姥爷打官司，起诉钱三喜的理财公司吧。

红梅向得胜爷转述了这个意思。

要不要去法院告钱三喜？得胜爷想了好几天。他和莲花奶奶都是老实巴交的人，别说打官司，就是跟别人吵架都吵不起来。

比如翟得福家的羊没栓绳，啃了莲花奶奶在家门口种的油麦菜。莲花奶奶去告知翟得福，你家的羊没拴住，吃了我家门口的油麦菜。

莲花奶奶的陈述，仅仅是“告知”，让翟得福拴好羊。翟得福的老伴儿就不乐意了，说，羊没心眼儿，你也没心眼儿吗？你干嘛不用篱笆把菜圈起来？

好像是莲花奶奶做错事似的。

还有田地，得胜爷和翟得利两家的地紧挨着。每到犁地种麦的时候，翟得利就把地边子往得胜爷家挪一寸。经年累月，界限偏出确定边界的桑树棵子一垄宽。

得胜爷找翟得利说理，翟得利毫不理亏，说出上两辈老人陈芝麻烂谷子的恩怨来，从民国说到建国后，总之就是得胜爷的爸和爷对不起他家。得胜爷把村支书搬过来评理，也是不了了之。

还有屋后的枣树。村里的孩子父母在外打工，缺少管教，一个比一个野，不等枣子长熟了，就拿着竹竿把青蛋子枣敲落，也不是为了吃，就是为了破坏，为了玩儿。

莲花奶奶说，枣还没熟，你们把它敲下来干啥？别糟践东西。

谁会听她耿莲花的话呢？

等到他们再爬树摘翟得全家的梨，翟得全的儿媳妇巧芝就拿长棍去捅这些皮孩子的屁股。

孩子们还有理了，冲巧芝吼，敲得胜爷家的枣他都不管，你凭啥管？

得胜爷知道自己在村里不大有话语权，很多事索性就不说话，不表态了。

可是，这次是3万块钱呢，也是他对外孙女夸下的海口。这可比油麦菜被羊啃了、地边子被人占了、枣子被人糟践了重要多了。

秋鸿以前说过一句话，咱这一辈子，就不能硬气一回？

那就告！

去法院起诉，怎么起诉？

以前村民们找过村支书翟永业咨询。翟永业大腹便便，眼睛只有一道细缝，像秫秸篾子拉的一样，说话总是笑眯眯的。他对大家说，打官司多难，猴年马月能判下来？就算判下来，钱三喜也拿不出钱来，那判决书就是一张废纸。并号召大家要相信钱三喜，做人要厚道，别忘了领利息时，自己是多么的开心，现在钱三喜资金周转遇到了困难，大家要体谅他。

得胜爷觉得村支书不可靠。理财公司红火那会儿，钱三喜带着村支书三天一小喝，五天一大喝，天天都醉醺醺的。据说他俩还拜把子呢。

指望不上村支书，翟得全主动来帮忙了。

得胜爷一家不大和村里人往来，只和紧邻翟得全家交好。

翟得全因为当初建议得胜爷去存钱，现在要不回来，心中有愧，所以听说得胜爷要打官司，他也上了心。

翟得全来到得胜爷家，说他的孙子是法学专业的大学生，暑假还在法院实习过，肯定能帮得胜爷解决打官司的难题。

得胜爷只知道翟得全的孙子翟彬彬是大学生，并不知道他是法律专业。

来到翟得全家，翟彬彬正在打游戏。得胜爷印象中翟彬彬小时候是个瘦猴，很调皮，上蹿下跳喊莲花奶奶的大名“耿莲花”，让巧芝一顿好揍。现在翟彬彬21岁，长得白白胖胖，戴着黑框眼镜，见着得胜爷，热情地邀他进屋。

听完得胜爷的叙说，翟彬彬不紧不慢地给他捋清步骤：得先写诉状，然后用手机微信登录“人民法院在线服务”小程序，上传资料，等待审核，审核通过了，法官自会电话联系他，或组织调解，或开庭审判。

得胜爷问，用手机立案？不用去法院吗？

翟彬彬说，现在办案都智能化了，这叫“让群众少跑腿”，“最多跑一趟”。

接下来，翟彬彬替得胜爷写诉状，网上立案后，叮嘱得胜爷每天带着手机，注意接听法院电话，查看法院短信。

翟得全送得胜爷走的时候，还再三叮嘱，说千万别让别人知道是自己孙子帮他立的案，让钱三喜知道了，面上不好看。毕竟翟得全的钱还没要回来呢。

得胜爷当然守口如瓶。可是，虽然他和莲花奶奶不张扬，这消息还是借着巧芝的嘴传遍了全村。

得胜爷是翟家庄第一个告钱三喜的人。这个不起眼的小老头翟得胜，突然在大家眼里高大起来了。

大家观望着，想看看得胜爷能告出个什么结果。有来打气的，说得胜你要告赢了，我也去法院起诉；有来泄气的，说算了，得罪了钱三喜，以后理财公司退钱的时候，把你排最后。

得胜爷在支持的和扯腿的两种声音中，半信半疑地等着法院的电话。每次想打退堂鼓的时候，秋鸿那句“咱就不能硬气一回”就鼓舞了他。

一天上午，莲花奶奶正在院子里洗衣服，突然得胜爷的手机铃声响了，她以为是红梅打来的电话，一接通，对方是个年轻小伙子，说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

您好，这里是县法院，您是起诉钱志刚民间借贷纠纷一案的原告翟得胜吗？

莲花奶奶懵了，说，我是翟得胜的老伴儿耿莲花。我家老头子出门给人干活去了，我这就去叫他！

小伙子换了方言讲话，通知到您也行，你们的案子3月21号下午两点半开庭，到时候带着起诉状、证据、身份证原件到法院第六审判庭，诉讼通知已经通过短信发到您手机上，注意查看……

小伙子说的太多，莲花奶奶心提到嗓子眼，生怕听漏了一个字儿。接完电话，她赶紧去找得胜爷，嘴里还埋怨，这个老头子，出门不带手机。

到今天开庭，老两口做了充分准备。先是不声张，免得又被人知道，给钱三喜通风报信，连翟得全也没告诉；把理财合同、存折、诉状、户口本、身份证全都备齐了；连去县城路程太远也考虑在内，把电车充满电，够跑个来回趟。

一大清早，他们就急急忙忙，按着计划去县法院。他们一心只想着案子，哪有心思去看翟永田家的桃园呢。

老两口8点多到了县城。

翟彬彬跟他说，从南关进了县城，过两个红绿灯往东拐，就这么一直走，一直走，走到湿地公园，公园对面就是县法院。可一到县城，看到高楼林立，车水马龙，得胜爷着慌了，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莲花奶奶在他胳膊上掐一下，你个老头子，有太阳的地方就是南边。

分清了方向，得胜爷按照翟彬彬说的，一边开车注意着右边的法院，一边让莲花奶奶注意路左边的湿地公园，双管齐下。

莲花奶奶眼见着一块一块的绿化带过去，沿路有修车店、饭店、学校，可就是没见什么公园。得胜爷沿路见到的也是商店、小区，没见法院的牌子。

走了许久，莲花奶奶怀疑翟彬彬是不是说错了路线。得胜爷说彬彬这孩子靠谱，记性不会差。他停下车，四处张望，红绿灯下的路口，两个交警在执勤。他觉得警察肯定不会说错路线，让莲花奶奶跟他去问路。

莲花奶奶叫了他们一声“同志”，说是来法院开庭的，迷路了，不知道该怎么走。

两个交警一高一矮，都晒得黑黑的，矮个交警说，你们走反了，法院在西边呢。

得胜爷说，可村里人说，从南关进了县城，一直往东。

高个交警说，南关进县城两条路，一条富民路，一条强民路，你要是从富民路来的，那就该往东走，你要是从强民路来的，那就该往西走。

这句话得胜爷听明白了，原来法院在富民路和强民路中间儿，他们走的是强民路，越走越远了。

感谢完交警指路，老两口调转车头，开始往西走。

这么一耽误，快到法院门口的时候，电车没电了。

得胜爷嘀咕，算好的电量，怎么撑不了一个来回趟？

莲花奶奶说，先把车停法院门口，办完正事再说。

过了安检，进入审判楼大厅，老两口赶紧去找第六审判庭。

路上休息区稀稀落落坐了几个人，得胜爷不知道他们是法院工作人员还是来打官司的，走上前问一个年轻女人，同志，第六审判庭在哪？

那女人白了他一眼，恶狠狠地说，不知道！

得胜爷吓了一跳。

对面一个年轻男人说，你冲谁发脾气呢？就你这样儿，跟你离婚离对了！

女人说，离了我也不让你好过！

莲花奶奶忙扯着得胜爷走开。

得胜爷没想到来法院的人个个都怨气冲天，一个大厅就装满了人生百态。

两人也不敢再随便找人搭话。反正已经进了审判楼，挨个儿找吧。两人就这么摸索着，一个接一个房间去看门牌，终于找到了第六审判庭。

审判庭门口有两排座椅，两个人分坐一边，互不靠近，面色凝重，仇家似的。得胜爷要去敲门，座椅上一个中年男人喊他，里边开庭呢，轮到你的案子，法官自会出来叫你。

得胜爷忙缩回手，拉着莲花奶奶在座椅上坐下。

得胜爷感激那个男人的提醒，说，这辈子头一回来法院，啥都不懂。

男人问得胜爷的案子，得胜爷简短地说了一下，男人头仰到椅背后，眼睛斜蔑座椅另一端的男人，长叹一声，这钱肯定是打了水漂儿，要不回来喽。

男人的话让得胜爷心里一咯噔。这钱要不回来，不仅仅是钱财上的损失，回到翟家庄也丢人啊，不知有多少人要看笑话。因为他们的案子，在村里暴露是迟早的事。

忐忑不安地等着，第六审判庭门开了，得胜爷和莲花奶奶忙起身进去，里边的人凑在一起签什么协议。最上边的一个应该是法官，30多岁年纪，正在喝水，下边坐着一个年轻的小伙子，白白净净，眉清目秀，跟翟彬彬年纪相当。两人都穿着制服。

这回不会认错人了。得胜爷把身份证递给那小伙子说，同志，我们是来开庭的，你看我走错地方没？

小伙子接过身份证一看，说，不是通知你们下午开庭吗？怎么来这么早？

得胜爷扭头瞪了莲花奶奶一眼，你不是说上午开庭吗？

莲花奶奶这才意识到当日转述消息错误，说，来早了，那就等着呗，不就是等到下午嘛。

小伙子说，你们先坐外面等会，开完下一个庭再说。

老两口出来的时候，刚才外边等候的两个人已经进去了。又等了一个小时，刚才那个搭话的中年男人气呼呼出来，扬长而去。

老两口进来，法官问他们是哪个案件。小伙子说是起诉钱志刚的。法官说，你先了解一下情况，我去见个当事人。说完就走了。

得胜爷只好跟这个小伙子说明情况。叫声了“同志”，说我老伴儿记错时间了，我们可以等到下午开庭。

小伙子说，没关系，早来了就早解决嘛，我先给钱志刚打电话问问。

小伙子一边拨电话，一边站起来，得胜爷这才发现这小伙子个子很高。

只听小伙子对着电话说，钱志刚，翟得胜起诉你民间借贷纠纷一案，今天你能不能来法院？……人家老两口都已经到了……你不来那就缺席审判了……到时候强制执行……

很多话得胜爷听不懂什么意思，法律名词太多。

挂完电话，小伙子说钱志刚同意了，但他现在走不开，下午两点半就过来开庭。

得胜爷心里安慰了许多。这个钱三喜，两年都没见过他了，还以为跑路了，原来一直在本地藏着。

得胜爷说，我省吃俭用攒下这3万块钱，是给外孙女上学用的，同志，你说说，这钱能要回来吗？

小伙子说，大爷，现在还不好说，得到下午这个钱志刚来了，看情况再定。

得胜爷说，那我们中午哪也不去了，就在这等到钱三喜来。

翟家庄离法院可不近啊。小伙子看看诉状，对老两口说。

莲花奶奶忙倒苦水，可不嘛，来回快100里了，我跟老头子早上6点就往这赶，还走错了路，白绕了一圈，电车也没电了，我俩推着车过来的，就停在法院门口。

得胜爷瞪她一眼，跟人家叨咕这干啥？

莲花奶奶说，我说的都是实话。

小伙子关切地问，电车没电了？那你们今天咋回家？县城里有亲戚没有？

得胜爷说，没亲戚，我们就一个女儿，一个外孙女，女婿早年得病死了。

小伙子目光一沉，说，你们跟我去旁边小超市一趟吧。

路上，得胜爷问，同志，我们给你说了那么长时间话，还不知道你怎么称呼？

小伙子说，我姓龙，叫龙顺，您叫我大名就行了。

“龙”是个不常见的姓，得胜爷感到既陌生又亲切。

你这么年轻就当法官了，真了不起！得胜爷说。

我不是法官，我是书记员。龙顺笑着说。

得胜爷不知道书记员是个什么职位，仍说，那也了不起！

莲花奶奶问，小伙子结婚了吗？

龙顺耳根微红，说，没呢。

莲花奶奶还想说什么，得胜爷打手势让她不要再问。

到了超市，龙顺买了3瓶矿泉水，扫码支付的时候对店老板说，张老板，我多付你10块钱，你门口那充电口，让这位大爷给电车充下电，他们的车没电了，不充电下午就回不了家了。

张老板一听就急了，咱跟法院都是老邻居了，你这是学雷锋办好事，我还能要钱吗？充电车能费几度电？不要付钱！

这个小伙子太贴心了。得胜爷老泪都快掉下来了，不住地向龙顺和张老板道谢。

龙顺帮着得胜爷把电车推到超市门口，充上了电，又把两瓶矿泉水塞给他们，说，离下午开庭还早着呢，你们二位可以到对面公园转转，休息一下，下午再过来开庭。旁边有好几家饭店，你们中午想吃什么可以去看看。

说完这些龙顺就回法院了。

莲花奶奶说，这个小伙子人太好了，这世道上还是好人多。

得胜爷点点头，问莲花奶奶中午想吃啥。莲花奶奶说不饿。再说了，钱都没要回来，哪有心思下馆子大吃大喝？

两人也不敢走远，生怕钱三喜突然出现，让他给溜了。就坐在法院对面的公园长椅上等着。

放眼望去，公园里各种花都开了，垂丝海棠、梅花、连翘，红的、粉的、黄的一片。垂柳、冬青、乌桕这些绿化树木，新长出的叶子都嫩绿嫩绿的。这让得胜爷和莲花奶奶心情放松了些，暂时忘记了腹中的饥饿和案子的烦恼。

没多久，龙顺提着两个塑料袋从法院出来，他这时没穿制服，牛仔裤白衬衫显得年纪又小了几岁。他走到他们面前说，我在楼上隔着窗户看你们都没走动，那就别去饭店了，这是法院餐厅的午饭，你们凑合着对付一顿吧。

得胜爷忙摆手推辞，今天已经很麻烦你了，你都帮了我们这么多，又是买水，又是充电，现在还给我们送饭，这不行。

莲花奶奶也说，我们早上吃的晚，现在不饿，你留着自己吃。

龙顺说，我已经吃过饭了，餐厅的饭便宜，您要是不收下，这不都浪费了嘛。

推让了几下，得胜爷只好收下。龙顺临走把电话号码留给了得胜爷，说如果看见了钱志刚来了，就立刻打电话通知他，然后就回家去了。

每个塑料袋里是三个一次性饭盒，一盒米饭，米饭上有一张折叠的菠菜鸡蛋煎饼，一盒健腐肉，一盒凉拌豆角和生菜。

莲花奶奶跟得胜爷感叹，从来都没遇到过这么好的小伙子，哪个姑娘要嫁给他可就享福了。

吃完午饭，得胜爷和莲花奶奶在长椅上互相倚靠着，打了会儿盹。将近两点半的时候，龙顺上班，带着老两口又过了一次安检，来到第六审判庭。

龙顺先让老两口坐下，开始给钱三喜打电话。钱志刚，下午两点半开庭，你还来不来了？……说了几句，挂断电话。他告诉得胜爷，钱志刚人就在路上了，一会儿就到。

说完这些，龙顺就回办公室换衣服去了。

过了20多分钟，钱三喜到了。

得胜爷两年没见到钱三喜，差点没认出来，他现在肥头大耳，面红耳赤，说话咋咋呼呼喷着酒气。

我的得胜叔，我的莲花婶儿，咱们之间才多大点儿事，至于闹到法院吗？

硬气一回。得胜爷想着外孙女的话，说，你算算找过你多少趟了，你哪一回有个准信？后来你就干脆失踪了。

我失踪什么呀？我还能让人给卖了？我倒是巴不得被人论斤卖了。卖个好价钱，公司资金也周转开了，大伙的钱也能还上了。你们怎么就这么不体谅我呢？

莲花奶奶扯住得胜爷，咱不跟他说了，等会法官来了，听法官说。

正说着，龙顺换好制服，抱着一沓卷宗进来。

得胜爷提醒钱三喜，人家法院的同志来了。

钱三喜见龙顺穿着制服，忙上前套近乎，递上一根烟，龙顺眉头一皱，说，审判庭不准抽烟。你是钱志刚吗？

对对对，我就是。

你中午喝酒了？龙顺被他喷了一脸酒气。你倒是有酒有肉，不是酒驾过来的吧？

这我哪敢啊，找的代驾。

人家两位老人上午就跑过来开庭，到现在饭也不舍得吃，水也不舍得喝。他们省吃俭用攒下3万块钱，现在养老都成问题。你说这钱还不还吧？还钱，咱们就做个调解协议，不还，法官就直接判了。为了这点钱变成老赖，轻则拉失信，重则拒执判刑。你自己好好考虑考虑。

钱三喜说，我没说不还钱，这不是理财公司资金周转困难吗，我一直在跑这个事。

龙顺说，其实你手里有没有钱，你自己最清楚。现在老两口只想要回3万元本金，那些利息都主动放弃了。按照你们理财公司合同上约定的利息，你算算这几年加起来，你要付多少利息？如果老两口追加索要利息，那也是合法的。现在趁着老两口这么善良，也想大事化小，早点解决，我看你还是趁热打铁吧，不然你要还的钱更多。

龙顺的话句句说到了得胜爷心坎上。

钱三喜说，好好好，我现在就取钱去，哎呦，我还差你这3万块钱吗？可我实在是资金紧张，分期，先还1万成不成？

龙顺说，老两口都不跟你索要利息了，你也爽快点吧。用分期来拖延，没有意义。你要是再说没钱，老两口申请诉中保全，你有没有足额存款，法院一查就清楚。

钱三喜没招了，说，行，谁叫我连年走霉运呢，我这就去银行取钱去。

龙顺说，法院旁边就有银行，你去取钱，我在这打个调解协议，一会儿法官来了，把钱交付完毕，各自签上字，这案子就算结了。

钱三喜一口答应。他前脚刚出门，龙顺立刻让得胜爷跟上去，你们跟着他去取钱，别让他跑了。

莲花奶奶说，还是人家小伙子想的全。

老两口赶紧尾随钱三喜去银行。

钱三喜出了法院先上宝马车，得胜爷忙上前一把拉住他，你要去哪？

钱三喜叫屈，哎呦，我的得胜叔，青天白日，就在法院门口，我还能逃跑吗我？

莲花奶奶问，你不去银行取钱，上车干嘛？

钱三喜说，这不是拿银行卡嘛。

到了银行取款机那，钱三喜去取钱，老两口就在外边守着。不一会儿，钱三喜取出一沓钱来，右手捏着钱，在左手里砸一下又一下，我的得胜叔，这钱给了你，我的公司可就更困难了，您二老是一点也不体谅我呀。说完打了一个饱嗝，酒臭味熏得莲花奶奶偏过头去。

回到审判庭，上午那个开庭的法官也到了，正在和另一个案件的当事人说话。

龙顺见钱三喜拿着钱，说：“你们各自把钱点一遍吧。”

钱三喜说在外面点过了，把钱放到桌上。龙顺让得胜爷再点一遍。

得胜爷碰到钱手指都颤抖了，真不敢相信，本来以为打官司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没想到这么快就拿到了钱。

得胜爷点了一遍，声音有点走调，没错，是3万块钱。

莲花奶奶说，我怕老头子眼花，我再点一遍。

钱三喜冷哼一声。

莲花奶奶把钱点了一遍，300张一百元的纸币，一张不差，说，对了，对了。

龙顺转身去跟法官说了几句话，法官点点头。龙顺回来说，那你们双方在调解协议上签名确认按手印，翟得胜再写一张收到条。

一切完毕。

钱三喜悻悻地说，得胜叔，莲花婶，这下满意了吧，不过我求你们一件事，我把钱退给你们了，你们回到翟家庄可别四处吆喝，不然都来找我退钱，我这公司就彻底垮了。

得胜爷说，我们家只管好自己的事，不掺和别人家的事。

龙顺说，现在案子解决了，你们双方都可以回去了。

得胜爷拉住龙顺说，小伙子，没想到我们讨要了三年多的钱，你说几句话就给要回来了，我真不知道该咋感谢你。

龙顺说，大爷，这就是我们的工作，都是应该做的。走吧，看看电车的电充的怎么样了，我送你们出去。

到了法院门口，龙顺从安检门的宣传栏里拿了几张宣传彩页，说，这是咱法院做的彩页，预防非法集资、金融诈骗的，让老年人捂住钱袋子，守好养老钱。你们拿回家好好看看，给邻居们发发。以后可别轻信养老保健、投资理财这些东西。

得胜爷把彩页和钱都塞进挎包里，说，法院提醒的好，回去我一定跟大家伙好好宣传这些政策。

龙顺走后，得胜爷和莲花奶奶来到超市。得胜爷感谢张老板帮他充电，张老板说别客气，问案件审的怎么样。

得胜爷满面春风，说这个叫龙顺的小伙子给被告讲了一通道理，被告乖乖地把钱全都还了。

张老板忙说恭喜恭喜。又问是什么案子，听清楚后，说，这种理财公司，就是专门骗人的，我们家老人也有买保健品被骗的，被人坑了好几万块钱，以后可千万要小心，贪小便宜吃大亏。

得胜爷点点头，说，这个姓龙的小伙子是个好人啊，帮了我们这么多，我在你这买点礼品送给他吧。

张老板摇头说，人家是不会收的。

得胜爷说，可我这心里过意不去。

张老板不再劝阻。得胜爷和莲花奶奶在超市里挑了半天，决定送水果，他们仔细挑选了一袋子红富士苹果，个个红彤彤的，58元。这个价格不高不低，又是时鲜水果，龙顺没有理由不收。想到龙顺能吃到这些苹果，得胜爷心里觉得安慰。

他拨通了龙顺的电话。龙顺问他们怎么还没走？是不是电没充满？得胜爷让他出来一趟，有话要说。

等龙顺出来了，得胜爷把苹果塞到他怀里说，小伙子，你今天帮我们这么多，又是买水，又是买饭，钱也都一分不少要回来了，这袋苹果不值钱，就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你一定要收下。

龙顺推开苹果，不行不行，我说过了，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事。你们的心意我领了。我收您的苹果，这是违规，您总不能看我被领导批评吧？您这不是好心办坏事嘛。我家里也有爷爷奶奶，差不多也是你们这个年纪。这些苹果，你们拿回家自己吃。老人家在家里吃好喝好，身体健健康康的，比什么都强。以后只要守好养老钱，才能安度晚年，才能不让儿女操心，可千万记住了。现在赶紧回家把钱存银行里，不要再相信什么理财公司，路上要注意安全。

龙顺的一番话让得胜爷无法拒绝。

眼见着龙顺回法院继续工作，得胜爷这心里空落落的，又满当当的。

电车充了四格电，虽然没充满，跑回家应该没问题。

张老板说，我说吧，人家不会收的。

莲花奶奶笑着说，人家是个办实事的好孩子，苹果我们就自己留着吧。

得胜爷把苹果放到车上，莲花奶奶把装满钱和宣传彩页的挎包抱在胸前，两人跟张老板告了别，开始往家赶。

一路上，得胜爷觉得，以后去争论油麦菜被羊啃了、地边子被人占了、枣子被人糟践了这些事，心里就有底气了。还是外孙女说得对，这辈子硬气一回。

莲花奶奶笑逐颜开，在车上拨通了女儿的电话，把今天的案件经过详细给女儿说了一遍。

莲花奶奶挂完电话，得胜爷笑着说，你个老婆子，这辈子都没说过这么多话。

回到翟家庄的时候，已是黄昏。又到了村头翟永田家的桃林。

夕阳的余晖洒在桃花的花瓣上，枝头粉红色的花团都镀上了一层金边。早上的桃花，湿冷湿冷的，经过一天的日晒，现在变得温暖可爱，每朵花都像一张欢快的笑脸，喜气洋洋地呼朋引伴。

这桃花真漂亮。莲花奶奶说。

那就停车，过去看看。得胜爷说。

两人把车停在路边，挎着包，携手进了桃林。

咱家也该种一棵桃树。

上次赶会，有人卖桃树苗，你还不让买。

后天又逢会，就给你买一棵。

买那种水蜜桃，不要黄油桃。

黄油桃咋了？

黄油桃没有水蜜桃好吃。

老两口你一言我一语，身影逐渐淹没在灼灼的桃花海中……

（根据睢县人民法院河集法庭真实案例改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