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城待了30多年,我厌倦透了这个地方。这里没有灵山,没有秀水,没有可以寻古探幽的遗存,没有能够撑把油纸伞款款而行的悠长雨巷。在两点一线的灰色生活中,一心神往着外面的多彩世界,每到一处美妙的景致,就有乐不思归的感觉。甚至有了打算:等我退了休,就把房子一卖,找一处风景宜人之所定居下来。
直到那天,我才明白小城在我心中的分量。
一场突来的疫情,打断了小城的正常生活,我也被阻隔在小城之外,20多天没能回去。那天,因为工作上的原因,我拿着单位开的介绍信,在“阔别”三周后回到了小城。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建筑物,熟悉的环境,却让我有了陌生的感觉。街道上不再有匆匆赶着上班的行人,不再有东来西往的车辆,不再有沿街叫卖的小商小贩,所有的店铺都关门上锁,所有的小区都严禁外来人员进入,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兀自张大着眼,迷惑不解地看着这个世界。
我的小城,不得不按下了暂停键,无数只眼睛躲在窗幔后,惊恐不安。小城的沉寂,让人心疼!
那一刻,我泪流满面。我从来没有感觉到,我这么热爱着我的小城,她的每一条街道,每一幢建筑物甚至每一片落叶、每一声鸟鸣,都与我休戚相关,已经深入到我的骨髓中、融入我的生命里,早与我血肉相连,成为我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这30多年来,不管我居于小城,还是身在异地他乡,小城从来都在我的心中,没有和我分离过半步。
我的小城,记录着我的成长,寄托着我的情感,见证着我的酸辣苦甜和荣辱得失......
犹记得第一次踏进这座小城,我才12岁,头上扎着三只蝴蝶结,牵着老师的衣襟不敢松手——我跟着带队老师,去参加初中数学竞赛。那是我第一次坐火车,也是第一次出远门。乘务员检票时,我把火车票交给人家后一走了之,下车时才发现车票是要随身携带的。所幸漂亮的乘务员姐姐记住了我这个头上飞着三只布蝴蝶的可爱小女生,在我记得要哭的时候,她笑吟吟地出现在我身边。
可能因为我年龄太小,那次来小城,除了每站必停的绿皮火车、脏兮兮的火车站、作为考点的红旗小学,和学校外那条不甚宽广的红旗河,我对小城的其他记忆,都是非常模糊的。彼时我根本不承想到,我会和这座小城再有关联。
三年后,作为县高中的一名入校新生,我再次踏进了这座小城。这不像上次的蜻蜓点水,我在这里度过了三年的高中生活。因为繁重的学习任务,每天埋头于书山题海,两扇大门隔开了外面的世界。其实,外面的世界也并不精彩,窄窄的人民路,灰头灰脸的行人(那时人们着装以深色系为主,很少见到让人眼前一亮的色彩),在街上走一趟,晴天时一身土,下雨了两脚泥。特别是横贯东西的大同路,每天早上都会被街道两旁商铺和住户倾倒的脏水弄得湿漉漉的,气味熏人。红旗河缩小了一半,四周的居民们不断把土方和生活垃圾填过来,成了一个死水潭,没有了莲藕和菱角,天上也少见蓝天白云。渐渐地,死水潭也不见了,多了一片参差的房舍。
周末想家了,我们几个同学就相约去被称为“隅头井”的十字路口吃一碗手擀面,或者来份水饺。那里有家水上餐厅,是我们穷学生万万不敢进的。西北角的蓝天商场也很气派,里面吃喝穿用,应有尽有,我们偶尔进去逛逛,也只是一饱眼福。唯一的一次购物是高三那年我用妈妈给的零用钱,扯下了六尺和蓝天一样颜色的条状布料,在身上比划几天后,给自己做了条连衣裙,还别出心裁地配上了纯白的领口,纯白的袖口,胸前点缀同样纯白的蝴蝶结。这件衣服,惊艳了整个女生宿舍。
大同路北的图书馆,是不能不去的。那里对我有着莫大的吸引力,一架又一架的报刊书籍,吸引着我,呼唤着我。我花5角钱办了借书证,一到周末,就迫不及待地跑步过去,在大门外等图书管理员等得心焦意乱。好不容易开门了,一本书还没有看几页,又到了下班的时间。我气得要命,恨不得把墙上悬挂的那个钟表指针给掰下来扔到垃圾篓里去。有一次,我甚至央求管理员午间下班时把我锁在里面,她去回家吃饭。当然,被人家拒绝了。
也可能因为这次的无理要求,或者是每个周末都会去得最早、离开得最晚的缘故吧?这个温柔的管理员,留意到了我,主动向我推荐新到书籍,并特许我带回学校看。后来,我们成了熟人,她告诉我她叫杨萍,大我五岁,很温柔的一个姐姐。“长着一张圆圆的娃娃脸,梳着两条可爱的散发辫。看起书来如饥似渴,恨不得钻进书里去。想不喜欢你都难啊!”二十多年后,我们在大街上擦肩而过,一眼认出对方时,我从杨萍的描述中,看到自己青春的影子。
也是在那样的年华,我从一个懵懂的小女孩,长成一个心中藏了美妙心思的少女。坐在教室最后排的高高大大的男孩子,偷偷瞟过来的眼神里,有了炫目的光亮,光里有花的沉醉和烟云的迷离。有一次,他趁人不注意,迅疾地把一本参考书放到我课桌上,涨红着脸逃跑一样走开。书里夹有一张粉红色的纸笺,用英语写有一句话“Let’s study hard together!”一句平平常常的励志英语句子,却让我心跳了半天,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Let’s study hard together! Let’s study hard together!”
这个书本传情的男孩子,后来成了我的白马王子。我们同一年离开县高中,分别步入不同的政法院校,开始了新的生活。但每到寒暑假,我们总要相约到小城去,再走走小城的街道,吃吃虞高饭店的鸡蛋面,去电影院看一场电影,拜访一下恩师,见见老同学......小城是我们灵魂的家,回到小城,觉得自己不再是漂泊的浮萍。
毕业时,中原油田正在如火如荼地建设中,濮阳从警校大批招人。他征求我的意见。我想也没想地回答:不去。咱们回小城。他点头同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小城成为我们认定的归宿,回小城,就是回到港湾。
我和他分进了小城不同的政法单位。生活开始时很艰难,借住在一间不足10平米的斗室中,吃水要用桶提三层楼,一趟就是66个台阶,每天往返不知道多少次。孩子的出生,让日子更拮据了,连张双人床都买不起,一家三口,蜷缩在宽度1米2的单人床上,从同学家里借来一条木板搭在挨墙处,翻身时不小心,木板滑落人就会掉到水泥地上。看着他狼狈的样子,我会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就忍不住掉眼泪。他从水泥地上爬起来,顾不得疼,拥我入怀,温柔地说:“囡囡别哭,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小城在一天天发生着变化。街道宽了,整洁了,小商小贩们都挪进了店铺,老房子拆迁后,矗立起一幢幢高楼大厦,人们的居住条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县委、县政府和其他一些职能部门,也比以前气派多了。人们脱去让人压力的灰暗着装,换上了款式各异、色彩亮丽的服饰,连老太太们都打扮得花枝招展,走在路上就是一朵行走的花。小城的环境好了,人们的生活更是芝麻开花——节节高。
我们也乔迁了新居,两个孩子阳光帅气,虽然生活不够富足,但在小城中生活得怡然自得。午后的下午茶、周末的郊游,呼朋引伴的聚餐,甚至夫妻间偶尔的拌嘴,都是生活的味道,都是小城的一部分。
小城之恋,开始于斯,结束于斯。一场突袭的风暴,打断了这一切,命运之神把我的爱人从我身边掠走的时候,连个招呼都没打,只留下一首没有唱完的歌。小城,成了我的伤心地,成了我不忍触及、不愿回顾的过往。我卷起铺盖,抽身逃离,头也不回地走开,发誓永远不再回来。
才不过短短三周“小别”,漫长得像三个世纪,我终于回到我的小城。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亲切。摇曳的月季花,谜一般的粉黛乱子草,碧波荡漾的木兰湖,甚至在枝叶间跳来跳去的雀儿,都好像在和我说着久别重逢的亲热话。
一程风雨,几多春秋。我从不谙世事的小女孩,成长为一名共和国女法官。我可以不眷顾小城,但是小城记录下了这一切。我又怎能不眷顾小城?这是我生命的栖息地,更是我灵魂的家园。在经历浴火重生后,我愈加热爱小城的一切,我分分秒秒都放不下我的小城。请别笑我的狭隘,换了你试试?
对镜自顾,双鬓飞雪。小城中,我走过自己最美的韶华,步入人生的秋季。而我的小城,风华正茂。小城的明天会更好。倘若不信,咱们定个时间,我陪你小城一游?
风雨之后,会有彩虹。我的小城很快会好起来,人们很快会拥上街头,车辆很快会行驶在道路上,一街两旁的店铺很快会大敞开门迎客。
那时,你要牵出骏马,快马加鞭地回小城,快马加鞭地回家。咱们就坐在湖畔的青草地上,借着月色,共谱一曲小城之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