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咧着嘴笑咧！小石榴树旁，望向弱枝上垂挂着的硕果，娘亲一个人，总是这个样子，时时自说自话着。
娘说过，我出生前，娘在大院子正中央植下这棵小树，怀着我的时候，娘天天会围着小树转悠一会，想像着我的模样，娘心里一准知道，肚子里面的孩子，准是正咧着嘴笑咧。
已开过一回小白花的石榴树，在我未出生时，树枝上早早就结出许多青皮小果实，后来的日子里，那一个个小果实，个头越来越硕大，竟压弯了一个一个的小树枝，娘总会打趣地笑着说，长得都那么地沉，竟不像小树的亲生子。
秋天里，被保留下来的那些硕大石榴果实，真的就一个一个裂开大嘴，笑吊于小小弱枝上，晶莹籽实露出那点点红头，饱满剔透的样子极喜欢人，母亲对人家说：瞧那样子，一准像俺孩的模样，正咧着嘴笑咧。
后来，怀抱着新生儿的母亲，依旧会逡巡在小树旁，自说自话着。时不时往地，她就在我的小脸蛋亲上一口，微笑着格支我，盯住我忽闪着的大眼睛，看着我咧开嘴傻笑，真就像那裂开大嘴的石榴，一直在她的怀里“格格、格格”个不停。
那棵石榴树长势极慢，个子一直窜不上去。立于树旁的母亲，随呤着“云淡风清近午天”之类的句子，在一遍绿意里逡巡。从繁华树枝绽开小小白花开始，年年都十分小心地关注着小树，数那每一朵逐渐绽开的白色小花，挨个去拍拍树干，立在树身旁，这摸摸，那抚抚，为多皱的小树弱身子叹息，为纷纷散蔓开来的枝桠鼓劲，为硕果重压下细枝的纤弱心忧。当一个个果实越来越大时，她会更加关照承吊重负的纤细枝桠，为树枝辛苦努力的样子操心，那一个又一个青色小果实，日益鼓出来的饱满，同时也让她倍感欣慰，在那时清贫生活里，小树成为她的最爱和享受。
当小雪花样花瓣化去，点点果实累累现出来后，硕果就会参差于黑枝绿叶间，总有一种高贵的素雅。
娘说过，每天望过去，一树洁白的雪花，一如一幅画，当硕果一个个呈现时，心情就是非常地好。
总是探首于小树枝叶茂密的间隙，母亲每天留心着每一支细枝条的细柔，心惊一些弱细枝条上子实的日益硕大，风吹雨打之时，就念叨着枝条千万不要折弯压断，坏天气过去后，她总会上前细细照看小树一番，抚摸着每一枝粗细枝杆，耐心不烦地以绳子将一些细枝牵引至粗枝，眼神日日时时流盼着，打量绿叶白花，从盯看树梢始，然后就是树身，再移目至我那双饱满的眼睛上，一手拍着我的小身体，一面围绕着树干晃悠着我，没文化的她，心里能品味出怎样一种晶莹剔透的欣慰呢？让她总有一些充满柔情诗意的句子脱口而出，还有“秋后那满口甜香呢”，离开小树时，母亲总会笑着如是说。
母亲是有鼻窦炎的，其实她打小嗅觉就不灵。不知为什么，她总说能嗅出，那秋后子实的甜香。也许她的心思里面，那子实就是她怀里的大真子，她就是知道，怀里的大真子长大后的甜香，坚持着自己种下的树，种子就与别家不同。看！它会开白花，弱枝能结大果实，那珠玉般温润的子实特别地甜香，哪家又能比得了呢！
庸常日子里，无论闲暇与否，母亲总要去照看小树一番，就像是在坚持着一种生活仪式。
到了秋季，逡巡的步子更勤了，往往会立于树旁大半天，并不挪向屋里半步去，冷风里的身影，唤着孩子乳名大真子的声息，一直就这样时时围绕那裂开大嘴的大石榴旋悠着。
小树的成长很有规律，到了秋天，石榴籽实长大至拳头样时，一准会裂口，就像是有什么开心事一样，时令一到必须要大笑起来。它一笑，那点点红头籽实便会迎光而烁，也不惧风雨灌进灌出，母亲却担心，再晚些时候开口笑呀，又不能一气采摘完，会被雨水浸入的。
母亲开始尝试着寻些塑料纸，将拼命裂口大笑的大石榴，一一给捆扎住，她想要将那种甜香持续得更长久些，从容劳作着的她，一心一意地从来不偷工减料。
我就是品尝着那一口口甜香长大的。印象里，年年收得的十几枚大石榴，硕大甜香的石榴仔，四五个孩子里面数我吃的居多。母亲自己好像并不很在意自己的口福，从不贪图亲尝鲜美甜香的享受，更不允许别人多吃一口。
我长大后，开始外出求学，家里的石榴树上，年年留有被包裹着起来的硕大包裹。石榴就昂然悬于冷风中，只等那树叶都落尽，小树枝杆上最后的那十余枚大果实，正像一幅立体木板画，昂然屹立于空落落的大院子正中央，树下还有一群鸡儿在散步。
小的时候，一家人住在从母亲前夫名下判得的临街店铺，那是三大间做生意用的门面房，临着大巷子，父亲把它改做成大教室，收了一群孩子呀呀地读书，门面房东西两边均边带着厢房做为我们的卧室，后面就是大院落，院子中央立着的，就是那一棵石榴树，那就是孩子们的天堂。石榴树的长势并不伟岸，却也有三根粗枝形成的扇形支楞着，逐渐成为我家标致性一景。我家小树有别于他家石榴树的地方，正是它并不开红花，且长得周周正正的，年年有一树白色花瓣，绿叶白花丛中就是那青皮子实，秋天里，大硕果一准会开口笑，煞是喜欢人。
娘还说过，姥爷是个裁缝，曾经养了好多孩子，小时候吃饭，十几个孩子围满一个小桌子，挤挤攘攘地，天天抢喝大米粥，长大后，他们却只剩下三个人，除了我，还有你二舅、你大姨。
母亲和大姨的婚嫁，全听姥爷安排，那时哪有个人的自由，也有好心人，当时曾上门来告知，将要进门的那口子就是个大傻子，姥爷非但不信，总说是见过的，那是个大少爷，一表人才难得的很。于是就嫁了过去。正如姥爷开导时候说的一样，对家确系一户生意人，吃穿从不愁，南北二城开有糕点铺、皮货行之类的，天南地北做大生意，母亲稀里糊涂地认下自己的这个命运。嫁过来后才知味对方少爷系弱智不精明，只顾自己的天天吃喝游逛，整天悠手打着胳膊地，在外面瞎逛悠不着家，两口子过日子，任何事情均不能过问，母亲的弱身子，肩上了较重的生活重压。
那时女子是不让上学的，母亲却偏爱听人读书，喜颂朗朗上口的千家诗，虽然不能识字，却记背有许多的诗词，要是翻书念，斗大的字并不能认识一个。母亲说，她非常喜欢那些七言诗，随口就是几句顺口溜，能解除掉许多忧愁与烦闷呢，母亲就这样理解很多的谚语格言，自觉地按着“早起三光，晚起三慌”之类的道理生活着，街坊人人都说她心眼儿好，通情达理，干净又勤劳，说起话来文趋趋的，有一肚子学问，倒像是认识好多字似的。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夫家生意竟归了政府，大少爷并不会操心，依旧吃喝游逛，对家庭生计却不管不问，母亲拉扯孩子过日子十分艰辛，头胎二胎生的大姐、二姐先后都丢了。为了生存，母亲放下孩子们进厂打工，起早贪黑地忙，时时不忍心留家的年幼孩子，日子过得很糟心。
《新婚姻法》颁布时，她扯着三个男娃改嫁得义无反顾，再后来，她就与身有残疾的教书先生住到一起，那人就是我的父亲。父亲当年跑日本，躲在乡下秧田里泡坏了双腿，不能正常行走的他，却多才多艺有文化，在家办私塾，收学费挣钱，家里读书声不断，还有拉二胡，吹口琴的声音，音乐和读书声都是母亲所喜欢的，她爱听先生讲古书，说段子，中意父亲身残志坚，有毅力，能努力地教书、代写书信，想一切办法顾家。父亲疼爱前夫的三个孩子，有了他帮衬着过日子并拉扯孩子，母亲的生活渐趋安定。
方姓大哥终于成人，母亲决定：将门面房西边一间，连着后厢房让给隔壁光明粮店，趁着公家单位翻新，给大哥换回一套结婚房来。新房就在北城九道弯里，公家给新盖三小间土坯房。
当时，公家单位强势，违约侵占一多半大院子，粮库后门还特意留在我家院内，这就可怜了那棵石榴树。新粮库外墙太过逼近，挤歪了小树的身体，树枝条只能向东歪斜倾倒，树干渐渐弯成老人模样。
有好长一段日子里，石榴树年年叶稀果疏，一幅病态样子。
变成窄长条的院子里，秋天里，光照一会就过去了，树枝子摇晃着，空留着从前的梦。从前的大院子日照充足，太阳光很温馨，光照时间也长。后来的日子里，院内的光照奇缺，那棵石榴树，叶子落得也快，果子仅能显出几枚，虽然依然倔强地硕大，仍然地甜香，但歪斜的树影子，早没有了旧时模样。
那棵树一直被保留着，小树的样子平添母亲心头许多的委曲与忧愁。公家单位后门一直未打开过，却仍然成为我家被压抑的心病，那扇紧闭的大门，也成为弱树细枝的背景与微记。
后来我家毅然决然地盖起一座鸡窝，堵住了那扇紧闭的双扇大门，母亲找来几杆较粗硬的杆子，用以支撑住那歪斜的石榴树身子，尝试过种种办法后，仍然挡不住那树叶的稀落，好在年年仍有十余枚果子收得，且更加硕大和甘甜了。
几枚仅存的硕果丰姿，年年都会挂上细细病枝上，均低垂着头，让小树的枝条垂幅低的怕人，母亲时时会疚心，求神保佑那细枝能撑住不断，每每面向那扇紧闭着的大门，母亲总有无奈的叹息，一声声地莫名地从口中吐出来。
听人说，想我之时，母亲就会立在树畔，数那光秃秃树枝上悬着的大包裹，心里计挂着几时能等到我的归期。还听人说，曾有调皮孩子上屋翻墙头，试着要用竹节杆缠上铁丝钩，来偷小树上仅存的几枚硕果，娴熟温顺的母亲发现后，竟然会夺下竹节杆破口大骂，那时她的凶模样，一下子就吓走了公家粮店房屋顶上所有的调皮孩子，当时的她，于疯狂中完全失掉了以往柔弱慈祥的旧模样，这样奇特的场景，是我从来未能凭空想象得出来的。
后来，父亲走了，母亲也不在了。再后来，老宅被方家二哥占去开了饭店。
有一天，石榴树被二哥砍掉了，他将院场盖成饭店包间，从此我家的石榴树真的就不见了，大院子也变成了狭窄的过道。
然而，总有一种剪影，时时显印在我的记忆里，正方形大院子里，那光秃秃树枝上，挂满了一个个大包裹。那大包裹的样子，早已经印在了记忆的最深处，无论岁月如何地蹉跎，连青春也渐渐远成了唐诗宋词，总是有片断性的画面，会呈现出母亲树边逡巡的身影和她的那份坚持和守望，她踏上凳子包裹石榴时吃力模样里，有一种期盼与柔情，还有想象不出的她发怒时的模样，时时会涌进我寂寞的内心里，永保着那触手可采得的甜香。
参加工作后，与家乡就隔了那一程山水，深居郑州的我，自认为已没了回家的理由。是的，母亲远去后，没有了石榴树的老宅里，一些惦念都没有了，再也找不出想回到那里去的冲动。自从埋葬了最后一个亲人后，现实中的我真的极少回去了。故土那儿时的一些场景，成为我生命里的一盏明灯，只能照亮在心头。
那个大院子里，永远爬行于院场里的婴孩，那棵永远挂满被包裹着大石榴的小树，于我渐行渐远着，却暗香残留。
行走着的人生，我忙碌而充实，好像是永远在路上。然则，再回首令我时时回望的，永远是那一些年代久远的故事，就立于光阴两岸。是的，总是有一棵心与另一棵心在相互惦念着，母亲那坐望的目光，也温馨一如从前，一些梦中场景，总含有一种细腻绵长的期盼，在我与故土之间，始终连缀着，牵襻着我的一世一生。
都咧着嘴笑咧！那就是母亲的叮咛，她仍在盼着我，她的大真子：年年开白花、结出大果实，且甜香如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