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州城北十八里，山环水绕的风穴寺景区，独辟一园曰“夷园”。

    人在夷园，应该说，我不太愿意用这个“古”字，我从心理上不愿把这个美姿容、好谈笑、善弹琵琶、生命永远定格在29岁的青年才俊称为“古人”；也不愿意叹息园中那株杈分三枝、四人围抱、被名唤“三柱香”的古柏和那株状如巨伞、五人合抱，树荫一亩、被名唤“一蓬伞”的古柏之被毁，不愿谈论仿古建筑的精美和满园的菊花。吸引我的，唯有那斑驳的石碑，虽出于现代，却承载着诗人千秋诗情。

    按照民国著名学者闻一多的考证：刘希夷生于公元651年，在唐太宗去世、高宗即位的第三年，今年诞辰1366年。希夷675年中进士，虚岁25岁；唐人称其卒年“不及三十”，往大处说，后人多认可29岁，高宗即位的第31年，也是他辞世的前三年。史称660年以后，高宗经常头晕目眩，影响处理政务。武则天逐渐参与政事，乃至掌握国柄。

    据考希夷父母早亡，寄居在三门峡灵宝外祖父宋令文家。

    宋令文起自乡闾，善文辞、工书、有力，世称“三绝”，曾做到左骁卫郎将和校理图书旧籍的东台详正学士，其膝下三子宋之问和弟弟宋之悌、宋之逊，三人各得父亲真传：之悌骁勇过人，宋之逊精于草隶，宋之问则工专文词，一时传为佳话。希夷虽身为外甥，却和三个舅父年龄相仿，甚至要大上几岁，故受宋家文艺熏陶，也毋庸置疑。

    宋之问和刘希夷同时考中进士并做了官，刘希夷则不甘摧眉折腰事权贵，继续寄情山水，认祖归宗回到汝州之后，游三峡，咏巫山，履江南，开阔了他的胸襟与视野，酿就了他的诗风和人格。其诗以歌行见长，多写从军闺情，辞意柔婉华丽，且多感伤情调。

    刘希夷现存的30多首诗，读过几遍。老实讲，其代表作《代悲白头翁》也是其巅峰，而且是一座孤峰，其中“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百读不厌，发人深思，富于哲理，才气逼人。纵观古今，如此短暂人生，有此诗歌成就者，李贺王勃数人而已。

    其非善死，《旧唐书》谓“志行不修，为奸人所杀”，其舅父宋之问为最大嫌疑。后人考证，一说宋之问为将“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据为己有而杀希夷；一说希夷与之问妻产生感情。而我认为，果为之问杀希夷，动机兼而有之。

    宋之问有才，其“百尺无寸枝，一生自孤直”，其“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其“山雨初含霁，江云欲变霞”，还是蛮有诗意的。但其最有名得“夺袍诗”却大失水准。公元690年，武则天称帝，幸龙门，坐望春楼，令百官作诗，左史东方虬急就章：“春雪满空来，独处如花开。不知园里树，若个是真梅。”武则天连称好诗，赐予锦袍。东方虬袍未暖身，宋之问成一长21句长诗，开头两句：“宿雨霁氛埃，流云度城阙。河堤柳新翠，苑树花先发。”末尾头两句：“先王定鼎山河固，宝命乘周万物新。吾皇不事瑶池乐，时雨来观农扈春。”武则天更加赞赏，转而夺东方虬袍，赏宋之问。以此诗夺魁，只能说是马屁功夫大于艺术才能。宋之问其人，以诗才作为敲门砖，先自荐为武则天男宠而不得，退而求其次侍奉武则天男宠的男宠张氏兄弟，复媚太平公主、安乐公主，乃至贪赃被贬，唐玄宗时被赐死，终年56岁。比之刘希夷，之问多活了近三十年，却始终没有写出《代悲白头翁》级的诗歌，没有写出“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之类的诗句来。

    刘希夷是否有过不伦之恋，虽成千古之谜。然《旧唐书》所谓“志行不修”，即具有强烈的倾向性，如实，即使在今人亦所难容，何况古人乎？宋之问是否害刘希夷，以宋之问之做人无底线，杀其人夺其诗，是干得出来的！然终因未受惩罚，也成了千古之谜。

    希夷不幸，青年早逝，假以天年，或可成为李白杜甫级的诗人，写出更多更好的诗歌诗句让中国的诗歌星河更加璀璨。希夷有幸，一个灵光闪念，两句诗，仅仅八个字，为一首诗画龙点睛，和其他存世的诗一起，奠定了唐初大诗人的位次。

    前年洛阳牡丹花会上，一位来自江浙、头发花白、教授模样的人，和他的学生围坐一起，抑扬顿挫地背诵《代悲白头翁》：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

    洛阳女儿惜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

    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

    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

    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

    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

    公子王孙芳树下，清歌妙舞落花前。

    光禄池台文锦绣，将军楼阁画神仙。

    一朝卧病无相识，三春行乐在谁边。

    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

    但看古来歌舞地，惟有黄昏鸟雀悲。

    一句不落，一字不错。接着是讲解，讲解作者对后世产生影响、文学历史地位、诗中哲理。坐在一旁的我，当听到老师介绍作者：“刘希夷，今汝州人也！”眼睛一下子湿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