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节来得晚,刚出正月已经是春分时节,春天转眼就过去了一大半,该出去看看了。我正“蠢蠢欲动”,苦心谋划的时候,有朋友约伴外出登山,便欣然答应了。
出得城区,驶入田野。路旁的油菜花已露出了灿烂的金黄,大片的麦田绿得亮眼。田间村旁不时有些白的、粉的花儿在枝头绽放,其中玉兰开得正盛,满树纯美而又硕大的花朵更显得风姿绰约,卓尔不群。整日低头走在狭窄的水泥森林中,埋首在单位家里一线间,原以为出门寻春要花一番功夫,谁知四野里早已生机蓬勃,春光无限了。
到了山里,恰逢一年一度的桃花节,又添了一个意外惊喜。几人忙下车拍照,一番嬉闹之后,开始徒步登山。除了桃花,途中时有柔软的柳枝拂过头顶,或金黄的连翘花探足挡路,还有那些淡紫的、鲜红的野花以及刚冒出头的青嫩小草,一路鲜活十分养眼。大家兴致渐高,登山节奏也渐渐变快。不知不觉,竟一气攀到了半山腰。意识到这是猫冬了几个月后的第一次远足,不宜太猛,遂一致决定找块平整的地方,开始休息。
很快选好一处开阔石面,我们放下背包拐杖,摘去围巾手套,就地坐下。也是出了力了,美女们个个娇喘吁吁,脸颊泛红,颇有些“人面桃花两相映”的情致。正在喘气调息之际,忽有一阵清风吹来,凉凉爽爽,让人精神为之一振。清风吹过头顶,带走了正在升发的热气;吹过脸庞,拭去了洇洇汗水的粘滞;清风拂过耳鬓脖颈,恰似一把小手把人摩挲得痒痒酥酥,心里直叫舒服。清风吹过全身,将人们裸露在外的每段肌肤上的每一个毛孔唤醒。风似乎在催促它们把蛰伏一冬的困顿、倦意赶出,将其中的沉闷、压抑释放,让每一根蜷曲、畏缩的绒毛完全舒展、挺直,甚至教它们伸个懒腰,探头看看外面的世界。你几乎能感觉得到,在清风的召唤中,自己的每个毛孔都舒张开来,贪婪吸收着山野的气息。这风着实把我们吹得神清气爽,全身通泰。为了多吸几口新风,有的人甚至不停地调整坐姿,尽力将鼻翼、将身体转到风来的方向,似乎恨不得将新风全部截留,都装到自己的肺泡上。
吸饱了鲜风,身体充进了新的能量。我们继续上行,步履轻快了许多。上边的山路逐渐变得难走,风景也不如山底景区,但空气却明显好了起来。那一股股来无影、去无踪的清风亦越发不离左右,给我们的上行增添了另一种乐趣。连续爬坡,风儿及时送来补给;停下喘息,风儿殷勤环伺鼻翼。若你能够顾得上品评,便可去分辨一下她带来的究竟是花香、草香,还是初春草芽拱出的泥土的芬芳?
伴着山风的抚慰,我们又爬升了很高,几乎看得见山顶了。也许是上天专为登顶备好的“营地”,陡峭的石壁上向外伸出了一个宽大的平台,四周皆有围栏。更令人叫绝的是,石崖外傍着平台长着一株千年古桃。那树粗到足要两人合抱,树干黝黑,枝桠虬曲,蜿蜒匍匐,自成卧佛模样。这树开得极盛,一眼看去,花朵密布全枝,粉嫩晕红山崖。这真是一处绝佳的休整之地,我们决定就在这里休息。
倚靠在这只大山的臂弯里,伴着山风渐疾渐徐的节奏,我们心旷神怡。四顾环眺,山腰山底,桃杏李樱争艳,遍野一片生机。远望去,真可谓沟沟皆落雪,山山尽染霞。在风儿的长袖善舞中,各种不同的野香向我们迎面扑来,甜的香,清的香,幽的香,还有无名的山的香、土的香,实时更新着我们的呼吸。山风吹动身边的“桃花娘娘”(朋友送了古桃一个雅号),将满树的花瓣吹得纷纷扬扬,四周皆落花雨。风儿吹来了路人的歌唱,吹开了人们诗意的心房。听!“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有我迷人的故乡……”还有,赛诗会一般:“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春风才发苑中梅,樱杏桃李次第开”,“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在这清风幽幽落花悠悠中沉醉,你是否也会以为满地的花雨即是因为思妇们“嫁不得”而落下的情恨泪滴呢?
思绪纷飞,惬意无比。本以为山风带给我们的身心体验均已达到了高潮,事实却远不止于此。
太阳暖暖地照着,风儿徐徐地吹来,靠着栏杆,倚着桃树,我们谁也不想再动一动。闭上眼,听山风划过林梢的声音,听山风吹落花瓣的声音,听山风追着云朵的声音,那情景怎不叫人小醉微醺,双眼迷离。惯爱登山的我,此时亦浑身松散,准备就此罢休,但从上边下来的一位驴友的吆喝,却又把人惊醒:嗨!离山顶只有十来分钟了,你们难道不上了?!我忽一激灵,不到山顶,何言登山?几个朋友踌躇半天,决定不再费劲:那不都看到顶了吗?不过一座房子罢了。要去你去吧,我们在这里等你。我遂放下辎重,轻装上阵,独自前往。她们只知笑我这把岁数了,还逞年轻之勇,可有谁知道,我可是突发奇想,准备去赴一个神秘的约会呢。
甩开膀子,大步上跨,不就是十来分钟嘛,完全可以一气呵成。此时,风儿也来助势,呼呼的风声已在耳际。我的外套被风吹开,虚掩不住,索性脱掉系在腰间。奋力攀爬,山道亦渐不成形,或是土路一段,需连拽带爬,或者就是一片乱石,硌脚生疼。七拐八绕,估计怎么也有半个小时了,仍不到顶。山上已很少有人下来,问谁其实也毫无意义,只能向上。我不敢再意气用事,开始分段休息。路更难走了,风也更大了,从呼呼的吹奏已变成了尖利的啸叫。我摒弃杂念,躬身前行,终于,到顶了!是的,山顶上除边上一间旧房子外,别无他物。顶上建一石台,上有空地,几个游客在相互拍照。其中一美女似乎禁不住风吹,她一手抓着帽子,一手按压裙摆,颇似玛丽莲.梦露那经典摄姿,开心地喊叫着,快拍,快拍!
我没有拍照的雅兴,再说我什么也没带,我只是来这里看看风。待喘息稍匀,我先在山顶上转了一圈,大致与风全方位接触之后,那些游客也下山了。只剩我一个人,在山顶上,与风面对。
站在空旷的山顶上,让风从我的各个方向吹来。似乎看我势单力薄,风变得越发凌厉起来。它强势地将我的头发吹乱,让飞扬的发丝窜到我的眼里,钻进我的齿间;它把我的衣裤鼓满,肆意在我的衣间游蹿;它舞弄起我腰间的衣袖,啪啪向我的身上狂甩。我毫不畏惧,平举双臂,把自己站成一个挺括的“大”字,任凭风从我的头顶、腋下、指间穿行,我紧闭双眼,尽情体验着它的游走与动感。我把长发散开,任由风把它们挑拨得分崩离析,相互混战;此刻每一根发丝都失去了平日的温顺,四处飞扬张狂到无法无天。我正对着风站立,将头抬高,向后仰起,任由风从我的面颊跑过,任凭它把我的鼻孔洞穿,把我的睫毛掀翻。我努力感受着它的狂放与鲁莽,感受着它蕴积的无穷力量。我享受着灵魂与这风的纠缠,享受着它们快意的冲撞与呐喊。我把外衣解下,举着它与风游戏,我绕着山顶快跑,看风如何把它吹起,上下扭转;我把它向上抛出,让风将它托起,吹向空中,飘飞如毯……
我站上高高的石台,四周空阔无边,目光恣意的放任。我站在一个至高点上,寻找风来的方向。风从哪里来?风从八方来:从南面的田野,从西面的河流,从东边的村庄,从北面的平畴,抑或从上来自天边,来自无际无涯处,来自遥远的大海、来自宽阔的草原、来自巍峨的喜马拉雅山。风从哪里来?从历史的长河来:这风中已经混合了多少秦汉的风雅,唐宋的风韵,魏晋的风骨,明清的风姿和近代中国的风烟!再问,风向何处去,风曾过何人?若“江畔何年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一般,这山野的风,这旷荡的风,已兀自吹拂了多少年?它吹来了翩翩少年,“仰天长啸出门去”;吹来了热血青年,“好风凭借力,送我入青云”;吹来了女中豪杰,“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吹来了潇洒者,“世人解听不解赏,长飙风中自来往”;吹来了意气风发者,“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也吹来了慷慨者,“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它又吹走了多少俊秀面庞,只留一声叹息,“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这山风,吹落了多少懦弱者的梦魇,吹掉了多少避难者的依恋,吹散了多少贪生苟活者的狂癫?
这山风,它自由地吹,它放任地跑,它自在地飞,它快乐地叫;它要冲破一切羁绊,甩开所有束缚,它要荡尽污浊和沉闷,将腐朽与陈旧统统驱逐;它不去计较谁的眼神与评价,它就要这样无拘无束地在天地间畅游……
在这个春季里,有机会与山风相遇,身心同时经历了一番洗礼,我深感幸运。及至下山后,朋友们问我山顶上有什么,我说什么也没有,又问你在顶上都干嘛了,我说什么也没干。真的,我只是与山风会了一面。与它面对,我已颇感满足之至,快意无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