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在外地的我,努力做到有时间就给老家的爸妈打个电话。前两天通话,得知二姥爷——也就是我母亲的二伯,不在了。虽然和二姥爷不太熟,但是闻此噩耗,还是颇为伤心。二姥爷高龄辞世,算得上是喜丧,也是自然规律,但对于我们来说,更多的是意味着一代人告别了这个世界,告别了我们。一个人,无论年龄多大,当父母告别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便成为了孤儿;一个人,无论走多远,当闻知家乡噩耗时,内心深处,悲伤总是在所难免。
小时候去姥爷家,总是听别人叫九爷,天真的以为是姥爷天天喝酒,所以被别人称作“酒爷”;后来大了几岁,才知道是因为姥爷在叔伯兄弟中排行第九,加之辈分高,所以被称呼为九爷。对姥爷他们一代人的了解,因从小离家在外,所以仅存的零散记忆,便是少小在家时听母亲茶余饭后偶尔的提及。这种记忆,是凌乱、散碎的,像是无意敲打的文档,未加保存,却永远留在脑海中,一生不会被清除。
民国时期,军队抓壮丁,姥爷一个村庄里被抓了好多人,其中就有姥爷在内的叔伯兄弟三四个。那时候不像现在,想当兵还要素质过硬、关系过硬;战火纷飞的年代,自古征战几人回,更别提“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了。当时哥几个商量好,到晚上趁天黑,跳下关押新兵的寨子逃跑;因事关重大,这种事也就兄弟几个秘密商量了一下,其他人不知道,兄弟几个也没有详细说好逃跑路线与方法。那时候几乎每个村庄都修有寨子,围墙很高,外面还有类似于护城河功能的人工河沟——应该是不太平的年代村民们自我武装起来的小“城堡”吧。深夜,姥爷和几个哥哥趁哨兵熟睡,偷偷溜出来跳下寨墙。跳下之后,姥爷趴在了寨墙根下,几个哥哥却跑出去跳入环卫寨子的河沟,想快速逃走,不料激起的水声惊醒了睡着的哨兵。探照灯照射下,几十米外游动的人便成为了活靶子。因天黑加之情况不明,大兵们决定天亮后再收尸,在确认所有人被击毙后,黑夜恢复了宁静。姥爷一个人孤零零回了家,被抓走时是兄弟三四个人,回来时就剩下了最小的一个,可以想象当时家族众人的悲伤。有时候,活着比死了更难。也许从那时候开始,姥爷开始了喝酒,因为经历了常人没有经历的苦难,心中有着别人不会理解的悲伤,所以试图用酒精来麻醉自己,来寻找短暂的解脱。记忆中去姥爷家,基本上姥爷都是醉醺醺的。
姥爷和其他兄弟在那些艰难的岁月中,一起摸滚打爬,去遥远的北方贩过马,做过大大小小好多营生。依靠这些营生,我母亲兄妹八人得以成人;即使是在最艰苦的那几年,也保证了我母亲他们衣食无忧——在母亲的记忆中,小时候基本上就没有吃过杂粮。
后来姥爷当上了生产队队长,工作很出色,在考虑提拔时,因为没有文化,甚至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不得不作罢。姥爷其他兄弟,后来基本上都解决了干部身份,有了体面的工作和收入。没有文化,失去了进步的机会,也不全是坏事,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好像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不知道从哪儿找到的材料,说是当年国民党军队花名册上还有姥爷的名字,当地公安部门对此相对重视,甚至怀疑姥爷是特务,调查过好多次。调查来调查去,也查不出来个所以然,又没有其他什么证据,只好作罢。公安部门让在调查材料上签字,姥爷是不会签字,也不认识字,并问他们见过不识字的特务吗?其实,调查过程中,公安部门也考虑到了这一点。
多年前,姥爷因癌症去世;几年来,其他叔伯兄弟也先后与世长辞。一代人留于身后的,不在于钱财的多寡,更多的是子孙后代的美好记忆与精神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