嵩山北麓是为阴，嵩山南麓是为阳。这种解释沉埋着深奥的周易之理，蕴含着无法言传的人事兴亡，历史更迭。我呆在那里沉思默想，恍惚之间感觉大风辗转千年拂面而来，用她厚重的人文历史和自然的野性敲击我的思想和躯体，使我对这片不可轻易碰触的土地，肃然起敬。

   11月21日清晨我乘车来到嵩阴，拜访这座凝聚着东方武学和人文精神的嵩山。我站在山坡上，灿烂的阳光将山下的梯田依次展开，碧绿的冬麦镶嵌在一块块梯田之间，几头黄牛悠然地在山坡上吃草，喷出潮热的鼻息。山谷中树木的叶子虽已落光，枝条却一根根伸向天空，不断靠近着太阳，并在呼啸的风中摇摆。

    顺着山口的小路前行，黄土小径渐渐被松叶覆盖，人们踩上去发出簌簌的声响，如同响尾蛇游过草丛，不时发出打滑的嗤嗤声。走过数百米以后，松树渐渐茂密起来，展现出一棵棵百年的驱干，守护着山中的生灵。漫步铺满落叶的小路，林中的风渐渐变小，阳光透过树林，发出一道道耀眼的光，这光忽而投射到枝叶上，碎成地面上炫目的一片，忽而被林木撕碎成一道道细细的银线，在林中悄悄地游动。你站在这样的光里，猛然看见自己的影子不禁讶然，原来我就在这里，与阳光对饮，原来此时已连接过去的千年光阴，与我同在。我们埋头走在寂静的树林里，触摸着一棵棵苍劲的树干，听到大风在头顶掀动林涛，驱动一群群风的马群，在山野嘶吼疾驰，振荡出阵阵澎湃之潮。我好久没有吹过这样透骨的风了。它们钻进你的皮肤、血液甚至骨头，以刺骨的冰冷热烈地带走你血肉中的热量，腾空你，继而激活你自身的温暖。你走着走着，穿梭于洁白的芦花间，从枯草上收集阳光金黄的痕迹。你爬过山峰，带着沐浴过寒风的清醒和舒适，继而感到一股热流从体内升腾起来，从头到脚弥漫开来，把寒冷慢慢驱散。我想，这就是寒中之暖，雪中之火。这就像雪团揉搓过的双脚，经过与寒冷的渗透之后，所生出自身的暖意。此刻，光就在你的自身中，你说有光于是就有了光，你说有风于是就有了风。只是这光必要经过寒冷和黑暗，必要从自身生出来，才是真实不虚的。

    我张开双臂，朝对面隐没于云海之中的少室山和嵩阳书院伸出快乐之翼。也许，嵩阳和嵩阴已经相望了千百年，并彼此以一种人文和武学的积淀心心相映。我们转过身，穿过枯黄的杂草，看到跃出山谷的阳光，已经为草木山川和我们穿上了金色的衣裳。我用大风洗浴过的耳朵，寻找着真实的声音：大风掀起森林的波涛，一遍遍驱走人们内心的浮躁。它是风，却又不是风，它摇动所能摇动的，却又不摇动所不能摇动的。内心无根是为摇，内心有欲是为动。这呼啸的风呵，我沐浴其中，听到大地和山川的召唤和喜乐，我问：“何处是家园？”山答：“此处既是。”我问：“何处可停歇？”风答：“此处即可停歇。”这个冬天，当雪花还没到来之前，冬风先来清扫秋天的哀愁。你听吧，你听，风的手指弹动嵩山的洞穴、林木的枝叶、雾霭的纱衣、草木的露水，发出悦耳的音乐，这些声音互相作答，彼此照应，如同小羊儿俯视着溪流，苍鹰俯瞰着大地。这些自然的乐声，在自然这个了不起的指挥家的指挥下，借助风的弦子进行着永不间断的演奏。此时，红色的果实在阳光下闪亮，野葡萄挂满树枝，发出阵阵芳香，许多不知名的鸟儿飞翔于松林草木间，发出快乐的喜歌。而我，以山川为镜，照见了自己被污染后的面容。佛说：“明心见性。”在过去无数远离山水的日日夜夜，我的心被污泥层层覆盖，身体也被周遭的物质生活所不断侵蚀，善良愉悦的真性也由此而湮灭，自然的召唤也被我们遗忘在记忆之外。这是一种怎样的悲哀呢？人们再无法跟天地交流，跟万物对话，人们用物质包裹自己，将自己孤立于无边的物质洪流之中，物质着周围的一切，也被周围的物质所物质着。一个没有清风吹拂的心灵，将会失去感受明月芬芳的幸福，一个没有阳光和寒风钻透的肉体，终将被黑暗之海吞没，既不能温暖自身，亦不能温暖他人。

    嵩山，今日我来了，沐浴着你澎湃松涛的大风，洗却物质包裹的尘埃，获得阳光照彻的光明。我走在山道上，迎着风，猛然感到阳光就在我中，我就在阳光中。我们与鸟儿一同吟唱，走向清净温暖的道路。我以感念不已的心，接受你的自然之手，拂去沉埋我心性的黑，回到你广阔的山野上，倾听鸟兽虫鱼，发出喜乐之声，我们彼此相忘，分不清是草木的快乐还是我的快乐，分不清是生命进入了历史的河流，还是历史进入了生命的河流，我只隐隐感到，你以某种山的声音、树的声音向我发出邀约：“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吾以往知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我站在嵩山之顶，大风瞬间打开山门，卷走了身后的滚滚红尘。你不必再搅扰到不断役使心灵的物质生活中去，不断地丧失；也不必跟从迷惘的众人，一再迷惘。从今天起，你将重新打理自己早已荒芜的田园，植花种草、邀云对歌。从今天起，你站在嵩山北麓找到了丢失已久的自己，丢失已久的心。你抚摸时光的脊背，找出记忆的骨骼，你发现它们一直珍藏在内心深处，等待火种将它们点亮。它们诉说的比你多，存活的比你古老，你今天终于知道。大风簇拥着你，拭去你的黑夜，你的污垢。你找到了，这个久违的自然家园。她给你阳光、绿色、水和感动；她给你爱的温暖和纯净，让你走出肉体，获得精神的飞翔。

    你发现，面对山川的广阔，你仅仅是一粒叩拜的尘埃，痴情仰望着千年岁月，轻轻走过你生命的河流，不断敲落你的虚荣与傲慢。

    你知道，你们有一个约定：嵩山浴风，明心见性。

    你明白，在嵩阴，你是自然之子，你迷途而知返。